拜托亲友帮我抓到了,非常美貌的
哇我的口嗨悄咪咪落地了好甜好喜欢,,
明明每天都在聊但是这人偷偷写了一声不吭,直到现在我才看到x
这 这就是所谓的惊喜吗
太棒了我绝对要把亲亲那段画出来诶嘿嘿嘿
因为陌老师不会点梗,于是我帮她想了一个,很久之前的口嗨存货
想不出点梗不能给我增加负担的老婆可爱捏(跳脸嘲讽一下)
集双向暗恋吃醋,酒后失忆等狗血剧情为一体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我真的不会起名字)(反正是个沙雕狗血解谜剧就对了)(自然而然地就ooc了斯密马赛)
01.
[卡维的酒量……]
艾尔海森停顿片刻,偏头便能看见那副略显不悦的神情,仿佛是在警告他不要乱说话——然而大书记官素来有直言不讳的美德,尤其面对自己那知根知底的室友。
[嗯……让我想想,也许是三杯格瓦斯。]
卡维尚未来得及发作,他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从前大概是一杯。]
殷红色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他,艾尔海森熟视无睹,琥珀色的酒液倒映出他的面容,气定神闲,昳丽被模糊——高谈阔论此起彼伏,充斥在耳边,卡维试图从嘈杂中找回一些注意力,以精确反驳艾尔海森对他的不实指控。
然而若有似无的柑橘气味将思绪引走了——他甚至能够通过空气中的味道来判断艾尔海森喝的酒。度数不低,空杯过半,对面却像没事人那样,甚至分得出精力出言嘲讽。这个事实让人相当不满,卡维蓦地伸手,夺走了艾尔海森面前的酒杯,回应他的理所当然是几道不约而同投过来的疑惑目光。
仿佛赌气或者证明,他也知道这种行为幼稚得很,白葡萄酒被一饮而尽,杯子搁在桌上发出“哐”的一声。
[事实证明,] 艾尔海森一只手拎起后边的衣领,另一边手抓着卡维的手腕,以稍微控制住他的行动,一整套动作娴熟得像是习惯,面上波澜不惊,显得心平气和,他转过头对余下的两位朋友继续道:[即使刚才的话有夸大之嫌,但是他的酒量……]
[至多五杯。]
赛诺没有作声,低下头,似乎正在极力克制什么;提纳里好脾气似的笑了笑,道:[这话应该不太适合让他醒过来的时候听到。]
虽然你们争吵的次数也不差上这一轮。
这句未免有些冒昧,长长的狐狸耳朵动了一下,提纳里也不再说话了。
在他手里的卡维此时此刻显得很安静,也许是因为兴奋地分享完了以后,高速运转过的大脑需要一些休息,所以艾尔海森能毫不费力地将人带走。
这算是卡维难得的、偶然的优点之一,艾尔海森如是想。
02.
卡维被格瓦斯醉倒的笑话还得追溯到很久以前,早在他们尚待在教令院的时候。
[一杯?!]
路过的学生将讶异的视线投向凉亭,艾尔海森抬起手,用书挡住了自己的耳朵。
[学长,你刚才的声音太大了,寂静园之名恐怕会因为你而毁于一旦。]
[我……好的,我道歉,但是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很难理解吗?]
卡维语塞,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这番话的含义,半晌才问道:[昨晚……我,被一杯度数近乎于零的酒……啊不对,是饮料,放倒了?]
其实还有几口苹果白兰地。
但艾尔海森有意将这些隐瞒不提,而是对着卡维点了点头。他将书抱在怀里,另一只空出来的手举起,比划了一个数字,郑重其事,言辞诚恳:
[自信一点,卡维学长,你完全可以将刚才那句话改成肯定语气。]
日光从一路葳蕤的树荫里挤出来,跌落在亭子的穹顶上,玻璃折射出陆离的光彩。卡维转头想要撇开目光,对面似笑非笑的眼睛让他不敢继续对视,却在仰望上空的时候被晃了眼,仿佛昨晚的余醉笼络在神思上,他尚未全然醒来。
他听见艾尔海森在问:[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记得?他应该记得什么?
疑问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卡维开始下意识地翻拣记忆——尽管它们被主人丢得七零八落,稀碎如同被枝叶切割的寥寥光斑——见他呆滞许久,愣是找不到一个也许合适的字眼,艾尔海森已默认了回答,抱紧了手边的书,抿着唇,却也不说话。
似乎正在生气。
卡维得出一个毫无理由的结论,判断的唯一依据是自己对艾尔海森的直觉。
难道真的是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是账单?我应该把自己的那一份钱还给你。] 卡维观察着艾尔海森的表情,下一秒立即改口,[还是劳烦你把我带回去?]
也不对?
[那是我们在昨晚之前讨论的那个课题……]
好像无止尽的猜谜,以另一位当事人的情绪为谜底,三四次试探下来,没有一箭接近靶心,艾尔海森甚至懒得抬眼搭理。
[等等……]
[你明明也是第一次喝酒吧,适应能力居然这么强的吗?]
艾尔海森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不,我没有喝酒。]
他断然否定,任由卡维陷入更大的困惑当中。
艾尔海森没有说谎,只是这句话语缺失了一部分,严谨地来说,完整的应当是——
[我没有刻意喝酒。]
他亲眼看着卡维将一杯格瓦斯灌下去,除了被冰凉刺到肺腑的时候不自觉地蹙眉,其余的表现似乎一切如常。于是他亲爱的学长开始大放厥词——艾尔海森可以确定自那一刻以后,卡维已经醉了,并且理智慢慢散架——相当冲动地点了白兰地,相当自负地认为自己能保持正常的清醒状态……
最后自然而然地靠上另一人的肩膀,不省人事。艾尔海森抬了一下手臂,却发现被挽住,他稍微加了些力气——甩不开,就像隔着衣物传递过来的热度一样,在触碰的那一刻已经无法摆脱。
有点可惜,艾尔海森想道,要是没醉得那么快就好了,说不定还能套出些他所在意的答案。
毛绒绒的脑袋蹭在脖颈上,泛起细微的痒意。艾尔海森皱眉,微微低下头,怎么有人睡觉也不老实?手却不自觉地抬起来,摸了摸垂落颈侧的金发。
两个身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慢慢走出了人声鼎沸。
03.
艾尔海森至今仍记得那一杯酒的味道:
那种简洁到像是在敷衍小孩的褐色饮品,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端起来会与杯壁叮当碰撞的冰块,被匆忙塞在顶端的薄荷叶片——味道是残余在舌尖的微涩,由于人体的温度而扩散得更快,还有些疼痛,因为唇齿间的磕碰,他差点咬到自己的下唇。
没什么特别的。不管回想多少次,他总会一锤定音。
只有某个人一直显得反应迟钝,在某些特定的方面。
艾尔海森把卡维丢在沙发上,不忘顺手拿过一个抱枕塞进他的怀里,以便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艾尔海森!]
在转身准备离开的那一刻,熟悉的声音叫住他,语调上扬,显出有些异样的亢奋。他不太情愿地回过头,看见酒红色眸子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你要去哪里?]
[和你没有关系。]
[哦。]
艾尔海森看见对面的神色立即耷拉下去,像一只被雨水浇得蔫巴的猫。
[你想说什么?]
仿佛是突如其来的兴致,或者是被长久磨合出来的耐心——卡维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重新走回身前的人,似乎反应不及,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落在艾尔海森的耳中却含混不清。
[我说,你这个人啊……]
仍然听不清,艾尔海森稍微俯下身去,认为自己给予了卡维最多的耐心——这就像无限供应的消耗品,反复在同一个人身上消磨殆尽,又在下一次被叫住的时候莫名地残余些许——下一刻他却被一股突然加重的力道拉了下去,艾尔海森的头撞在卡维的肩膀上,又立刻被捧着脸颊抬起来,在唇舌摩挲的一瞬,他还没来得及生气,就被唐突搅弄的异物打断了思绪。
卡维松开些许,一边咬着他的嘴唇,一边含糊地质问:[你为什么会这么熟练?]
[好问题。但是不如问问你自己,为什么做得这么糟糕?]
艾尔海森别开脸,呼吸不匀,手指抬起,轻轻地碰了一下唇上被咬出的痕迹。
[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别扭?从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从不”显然是醉鬼的夸大其词,歪曲事实;
面对不讲逻辑的人,更需心平气和,置之不理。
前提是——
[卡维,放手。]
雨滴敲在窗上,声响同落在凉亭的穹顶上时没有什么分别,这个季节的雨总是断断续续,好像从当初的那一夜里绵延而来,从未歇下。
[卡维学长,原来你还能醒过来啊。]
被唤到姓名的人稍稍清醒,一边下意识地伸手撑住晕乎乎的脑袋,一边环顾四周:[这是哪里?]
[寂静园。]
[啊?]
[因为突然下雨了,所以暂时来这里避一会。] 艾尔海森的回答言简意赅,卡维眨了眨眼睛,似乎正在努力消化这句简单的话语。
月亮被雨云遮得严实,漏下的银光只是路灯带来的错觉,夜风携着雨滴卷进亭子里,被细微的凉意砸在手背上时,卡维听见艾尔海森的声音,好像有些困倦:[你能自己回去吗,学长?]
最后两个字被刻意咬重似的。
[应该吧……] 他开始努力回忆回家的路,又隐约听到一声叹息,尽管那更像是一阵路过的夜风。
[雨停了。]
是艾尔海森在说话。
天上的云在散开,仍然昏沉的醉意拉着思绪和目光一道往下掉,卡维看见一个影子停着,驻在凉亭的边缘,影子问他:[你不走吗?]
卡维没有回答,影子却代为作答:[看来是还没有醒。]
这句话的语气微妙,谈不上愉悦还是嘲讽。
影子又开始询问,却突然严肃起来:[你是谁?]
这是什么问题?尽管疑惑,他仍然如实作答:[卡维。]
[你前几天来过这里吗?]
[呃……好像是有过。]
[在这里做什么?]
[应该是……和其他人讨论问题。]
影子停顿片刻,平淡的语气里似乎压抑着什么:[四天前和你在这里交谈的人……是谁?]
[四天前?让我想想……]
卡维揉着额角,试图从混乱的回忆中找出些有用的信息。方才淅淅沥沥的声响早已消逝不闻,周遭过分安静,就像一条逐渐干渴的河流,连砂石滚动的声音都不复存在。影子也不再发问,仿佛极有耐心地等待他的回答。
[哦……不记得是谁了,只记得是一个……被艾尔海森承认的……]
——一个被艾尔海森认可了“文章写得不错”的知论派学生。
卡维恍然,前几天不甚愉快的记忆翻涌而上——在一天前习以为常的争论过后,他在寂静园等到艾尔海森,与之擦肩而过的是刚刚同他闲聊几句的陌生同学,艾尔海森向那人离去的方向投去一瞥,淡淡道:[这个人我好像有印象,论证思路有些新意,提供的论据也比较充分……]
是吗?卡维想要反驳,或许只是为了打断艾尔海森的话,这样平淡的肯定听着也教人心烦——艾尔海森也会认可别人啊?同一学派出身的学者之间也许会有更多共鸣?他点头认同过我的建议和观点吗?有过,但是少之又少……
正在被编排的对象蓦然出声,语气算不上友善:[卡维学长,你看起来也挺认同他的?]
[有没有想过找一位比我更好交流的合作者呢?]
卡维立即警觉:[你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字面意思,研究者之间的矛盾无益于课题的推进。]
穹顶上的天空被压得很低,雨却迟迟不落下来。
也许类似于雨水降落陆地的那个阈值,那一天终究没有落雨,只是低气压堵得心口发慌。距离不欢而散只差着一点,他们互相刺了几句之后似乎又恢复平常,原定的研究进度仍然在往前推,各自的生活仍然在继续……
真的是这样吗?
分明是不同的话语,却拥有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质询口吻,逐渐重叠一处:
[你似乎挺认可他的?]
[你很欣赏他吗?]
影子没有移动半分,卡维盯着他——反正不是艾尔海森,说一下没有关系的吧……是也无所谓了——情感一如既往地反超理智,率先发出否认的声音:
[难道不是艾尔海森在认同?]
影子不再说话,卡维感到被双手摁住肩膀,有些急促的呼吸落在耳畔,仿佛踌躇不定。
良久,他终于听见下一个问句,并非踟蹰,而是放得轻微:
[那你,喜欢我吗?]
它太像一句梦呓了——当卡维看清那双熟悉的异色眼眸,他开始发怔——如何证明此时此地并非梦中?
这句话不小心就溢出唇边,又被笨拙地堵回去,他好像听见艾尔海森轻轻地嘶了一声。
对了,刚才的问题还没有回答。卡维后知后觉。
[是艾尔海森的话……就是喜欢的。]
END.
有人给我们认识半周年纪念文写了分手快乐,我不说是谁,什么恶趣味
魔术师和他的哑巴小鸟
关于启蒙,承诺和必然性中的自由
送给陌老师,分手纪念请收好
Summary:
我们无法舍弃对天空的向往。
00.
当他穿过那片再熟悉不过的森林时,露水沾湿披风的边角,靴子踏在软泥上,雨后的枝叶湿润而蓬勃,郁郁葱葱地垂落,掩盖了行经的痕迹。
断续的歌不成曲调,在荫下时高时低地回响,魔术师显然心情愉悦,目的地的城镇位于森林外围,那里有一个流浪旅人所需要的几乎一切物资,尤其是镇子上出名的朗姆酒……
轻盈的思绪中断于那股铁锈似的气味出现,它夹杂在被浸润的微风中,像一只潜行的蛇吐出信子,细微却突兀。
金发的魔术师蹙起眉,步履渐缓,目光环视着周遭,最终定格于一处灌木边上的草丛。蹑足靠近,连声息都被有意收敛,随身的手杖拨开芜杂的草——
一只受伤的雏鸟。
斑驳的血迹凝固在衣服各处,裸露肌肤上留着的几道长痕新鲜,显然是不久前被附近的荆棘划开的。他俯下身去仔细察看,发觉耳边的翎羽沾了泥和灰,乱糟糟地与鬓发缠作一块,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不可闻。
林中寂然片刻,路过的风终于听见了一声叹息。魔术师伸手,散乱的灰发拨开,露出一张稚嫩而清秀的脸庞。他的动作很轻,将昏迷不醒的鸟儿抱入怀里,就像拾起一片脆弱的枯叶。
天色未晚,城镇的影子被甩在身后,魔术师与心念念的朗姆酒渐行渐远。
或许,最近诸事不顺——低头便能看见一动不动的鸟儿,他如是想道——但这也不是第一次捡了奇怪的东西回去。
01.
今天有个好天气。
窗户大开,日光漏进来,又漫了一地;壁炉上的水壶咕噜咕噜地喷出白汽,柜子里的……哦,手磨咖啡早已挥霍一空,而且没有任何咖啡豆的存货了。
爬上窗台的藤蔓似乎对屋里的一切浑然不觉,蓬勃如小小的林荫——在如此明快的一幕中,被自己关在房间门外的魔术师抬起头,有些茫然地伫立原地,不知此时此刻的自己该做什么。
事情还要从一刻钟前说起——
一直昏迷的小鸟,被他抱回暂时落脚的屋里,在勉强恢复意识的时候就睁开了眼——彼时的魔术师正拿着手帕,在温水里濡湿以后用来仔细擦拭脸上的污迹——看见陌生人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失声叫喊,或者说,他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却只能吐出几个简单的音节,喑哑而微弱,还不如紧接着难以克制的一声咳嗽来得剧烈。
艳红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见了骇人的东西。灰羽的鸟儿在挣扎,想要离开这种半禁锢似的距离,尽管这种挣扎微不足道,更像是应激反应的颤抖。那份惊骇好像通过微末的触碰传到了另一人的心里,魔术师愣住了,下意识松开手,后者倒在靠垫上,看起来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这下好像有些棘手了。魔术师开始感到头疼,思忖片刻后移动脚步,与灰发下那道充满警戒的目光逐渐拉开距离,离开房间的时候还不忘带上门。
门被关上的一瞬悄无声息,事情最终演变成了有些滑稽的模样——屋子的主人站在门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是他的房间,也是他捡回来的小鸟。
事已至此……先煮咖啡,不,那还是先浇花吧。
将炉火熄灭,却差点提着煮沸的热水去浇花,身后传来急促的嘀嘀声,悬挂着的支架悠悠荡荡,精巧的机械鸟飞下,落在他的肩膀。
心不在焉的人如梦初醒,将水壶放下,仅离那盆即将遭殃的蔷薇一尺之遥。魔术师低下头,无奈地轻笑一声,仿佛自嘲:[谢谢你,梅赫拉克。]
人造的夜莺用喙碰了碰他伸出的手指,以示亲昵,好像在说不用客气。
这只人造的机械鸟算是他第一个捡到的奇怪东西,初见时还有一个挺大的块头,被遗忘在镇子上铁匠铺的角落里,等待着拆解和火化重铸。在破损的铁皮下,核心部件却完好如初。
魔术师一眼相中了这个难得一见的中枢装置,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为核心部件安装了新的齿轮和金属骨架——它被改造为一只精致灵巧的鸟儿,能够展翼飞起,模仿他的歌唱,尽管发出的声音像是生了锈的铁链在转动。惯于流泊各处的旅者并不介意,算不上完美的夜莺成了新的同伴,它仿佛具有自主意识那样,对重获新生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尤其亲近,全然不怕生。
或许这也能被称为雏鸟情结?魔术师暗自思忖,不自觉地抬手,抚上别在耳边的翠绿翎羽,心说自己似乎总与鸟儿有着不明不白的缘分。
[我们再去看一看?我不放心他一个待在那里……]
[作为同类,他看见你大概会放松一些?哈哈……这也不过是我的一种猜测而已。]
他向肩上的夜莺询问道,又好像明知没有回答的低声自语。
捡到一个精巧的机械零件或许不算稀罕事,但在地面上找到一只受伤的羽族,确实是百年难遇——他们自诩为天空的后裔,居住在高塔之上,鲜少与外界的其他种族进行交流。据说他们擅长观测星象,并以此洞悉这个世界的过去与未来;他们也因此在外面的传说里变成高高在上的、倨傲而神秘的存在。
这样一来,也无怪那孩子看见陆地上的陌生人时产生那么大的反应了。
手已放在门把上,他仍有所迟疑,推开门的一瞬刚好与那双微微抬起的异色眼眸对上,对方显然愣了一下,却不再表现出明显的抗拒。悬着的心稍稍落下,略微扫视几眼——自己扎了纱布,脏污的旧衣服已经换下,放在桌上的杯子倒是没有被动过的迹象……
看来并没有完全放下戒心。
他正斟酌着如何开口,不知何处而来的声音浮现在脑海——
[你是谁?]
魔术师怔住,夜莺在肩头安静地待着,似是察觉到他的疑惑,探着小脑袋去蹭了蹭主人的脸颊。出于礼节性的习惯,他仍下意识作了回答:[……我?我是卡维。]
仅仅只是嘴唇翕动,并未发出任何声音,灰发的小鸟盯着他,神情同样疑惑。卡维突然反应过来,轻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以足够让对面听见的音量。
对方在下一刻瞪大了眼睛,这印证了他的猜想——他们都能够听见对方心里具有指向性的想法,通过类似于感应方式进行交流。
在这片陆地上游历多年,卡维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种族具有共感的能力,不过,显然另一位当事人也不清楚。
[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事实上,只有对方所表达的具体内容才能在脑海中被识别,而无法触发现实中真正的听觉——卡维却无端觉得,他的语调应当是平缓而冷静的,虽然眼前的这位分明年纪尚小。
羽族都是这么奇怪的存在吗?见多识广的魔术师忍不住暗自想道。
来不及反应,这句略显冒昧的疑问已经被对方识别出来。有些懊恼,卡维张口欲言,试图说些什么来作为挽救。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接触过其他族群,所以没有办法通过横向比较来说明我们的特殊之处。]
分明是逻辑清晰的答语,却被无端听出几分委屈似的迷茫。
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卡维随手拢了拢一侧过长的金发,神色间显出为难的模样。
[你还能回去吗?就是你们一直以来居住的那个地方。]
他将声音放得轻柔,好像稍有不慎,风就会把那片羽毛吹走。
灰羽的鸟儿摇摇头,双唇仍然合着,卡维听见他“说”:[我已经被他们流放了。]
尚未将这句话完全消化,魔术师又听到对方提出新的条件,全然一副冷静谈判的姿态:[我这里有陆地种族不具备的特殊知识,包括但不限于我们一族独有的占星术,如果你愿意接受,我希望用这些和你交换……在地面上生存所需的知识和资源。]
很聪明的孩子——卡维心想,他饶有兴致地重新打量着眼前仍然虚弱的小鸟——在相对弱势的处境下迅速分析出所处情况,还能为自己争取尽可能的优势和所需要的东西。
虽然魔术师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索要什么,但是不可否认,有关天空的占星术对他有相当的吸引力,毕竟陆地上这方面的知识少之又少。
也算意外收获。于是他欣然应允,下一刻却看见小灰鸟抬起了手臂,用所剩无几的力气撰写了一份代表契约的符文。
幽绿微光四散,大陆通用的文字漂浮在半空,卡维快速读完了契约的内容,不禁失笑,而最下方的一侧已填上对方的名字。
[艾尔海森……]
他默念着,在另一侧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注视着契约成形后消散,一个诡异的念头倏忽冒出——
艾尔海森也许很适合经商,因为他看上去不会让自己有任何亏损。
自此,卡维正式捡到了第二只奇怪的小鸟。
02.
卡维其人,自称流浪的魔术师,不可否认他的确会一些简单的障眼把戏,但那仅仅是爱好,或许将他称为一个炼金术士更加适合——擅长如今在各国流行的机巧和已然在这片大地上失落的法术,连带着本人都记不清楚的年岁,所以大概还能兼职一份行走的历史学参考文献。
即使活了再久,他也坚持认为生命需要一些特殊的东西来延续,遥远如对天空的仰望,近在咫尺如甜酒和咖啡。
很不幸的是,他的补货计划由于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生生往后拖延。
在和艾尔海森签订契约的一周以后,来自高塔的鸟儿显然逐渐适应了在地面的生活,无论是饮食,还是关于陆地的常识。卡维将书房的钥匙交给了他,后者看着被递出的钥匙,却显得迟疑不决。
艾尔海森抬起头便能望见卡维的眼睛,他始终沉默着,尔后笔尖在纸上移动,又呈到卡维的眼前,代为传达他的问题:[了解额外的知识,需要付出新的代价吗?]
他们之间的共感在相识的第一天以后便失灵了似的,偶尔的时候才会再次起效,整整七天算下来还不足三个数,仿佛只是如流星那样转瞬即逝而不可捉摸的异象。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艾尔海森通过纸笔或简单的手势向卡维表达自己的想法,而卡维更习于低声回应或提起他的问题。
看着墨迹未干的字句,卡维语塞片刻,直言[不需要]显然不太妥当,于是他含糊地说,占星术在陆地上极为稀有,几乎不可能有深入了解的机会,所以作为交换的条件,放在天平的另一端已是足够的沉甸甸。
话音落在地上许久,艾尔海森接过那把钥匙,攥在手心里,而转身离去的方向并不通往书房。
望着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身影,卡维开始考虑将推迟的计划提上日程。
[我今天要外出一趟。]
在卡维说出这句话时,他们坐在餐桌的两侧,对面的盘里只剩了裹着甜酱的蔬菜沙拉,艾尔海森正用银叉挑起一根紫甘蓝切丝,慢吞吞地嘴里送。他的行为举止一向端庄,包括吃相,颇有教养,但这不妨碍卡维在这段时间里看出他有些挑食的倾向,尤其是对蔬菜。
闻言,艾尔海森的动作迟滞一瞬,仍然把那片紫甘蓝塞进了嘴里,随即抬起头与卡维对视。
周围空气的流动似乎都变得迟缓,好像暗流乍涌,被遏制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在卡维有所察觉的时候,倏尔又在脑海中听见了艾尔海森的回答:[我知道了。]
他回过神来,发觉对面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
刚刚那一刻的情绪有些异常——卡维默不作声,向对面露出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艾尔海森似乎对环境中变量因素的变化非常敏感;
而在情绪波动异常剧烈的时候,共感形成的概率会提升许多。
卡维放下刀叉,若无其事地嘱咐道:[你可以待在房间里看书来打发时间,够不着的东西可以让梅赫拉克帮忙取下来……对了,最好不要去碰水壶,对你来说可能有些危险……]
他突然沉默了,尔后才继续道:[也不要……用滚烫的水壶浇花,这对花来说也很危险。]
应当相信艾尔海森能够照顾好自己,毕竟他们迟早会分开,坠落在地的鸟儿总会习惯在陆地上栖息。
现在作预言显然为时过早,一只仍然不会说话也没有任何口头表达欲望的哑巴小鸟,或许很难完全适应新的生活。
日色渐薄,却落得缓慢,金发魔术师站在小镇中央的广场边上,手中捧着装得满满当当的一袋子,就像每一个步履不停的普通居民,或许在一天的忙碌以后,随便往口袋里添置了些晚餐所需的食材和临时想起的日用品,结清账单便着急往家的方向赶。
晚风吹起披风的边角,一身得体的礼服和异国的面容却让他显得与这个炊烟黄昏里的小地方格格不入。卡维慢悠悠地踱步过去,吵吵嚷嚷的集市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是轻悄的琴声,断续着,像几个不小心自己跑出来的音符。
他蓦地想起自己的七弦琴搁置许久,应当一并拿来修理一下的……乐声戛然而止,屋里拨弦的乐师向他招手,这镇上的人都同他熟络,卡维也微笑着颔首示意。
[有一段时间不见您再来,我们都以为您已经离开了这里。]
[暂时没有,感谢大家还惦记着我这样一位旅人。]
[镇上的人都很喜欢你,尤其是孩子们,你离开以后,他们大概要失落好一阵子呢,大魔术师。]
卡维笑了笑,含着点歉意和不易察觉的落寞。似是想到什么,他蓦然问道:[一个长年不能说话的人,也可以听懂乐音吗?]
乐师的目光垂落,她的动作并没有变化,仿佛只是抱着诗琴正在思虑,却好像指尖已拨动了那些原本静止的弦。
[当然,我是这样相信的。]她的语气柔和而笃定,[我们这里的孩子,习得言语不仅通过模仿别人的话语,而且凭借这个——]
她抬手拨动琴弦,流淌而出的小调低微却清晰。
[音乐和歌唱同样有助于言语,我们都是这样认为的。在低声或高昂地唱起一首歌的时候,我们同样正在诉说,以一种更加热烈、更加显然的方式。]
语毕,乐师低低地哼唱起来,语词模糊,曲调并不成熟,好像被途径的晚风吹得跌宕。仿佛过了许久,无所归依的旅人终于听清:
“不要不辞而别,
我看望了一夜,现在我眼上睡意重重。
只恐我在睡中把你丢失了。
不要不辞而别……”
03.
卡维回到那个暂且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推门而入时将一身的仆仆风尘也带进屋里。他养的夜莺好像在架上昏睡,一语不发,也许是出门前忘记更换新的动力源件;客厅里空落落,那个失声的孩子并没有如他所预期的待在沙发上看书。
将包裹放下,他在角落看见那个不高的身影——艾尔海森趴在窗台上,仰起头来看着无垠的夜空。孤月被挂得很高,像一颗雪白的盐砾,星子错落地散在天幕中,不规则地发出光芒,仿佛恒常不移。
在卡维接近的那一瞬间,艾尔海森就回过头,异色的眼眸安静地看着他,好像无言地说着什么。
艾尔海森抬起手,简单比划了几下,卡维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朝窗外望去,倏尔明白了他的意思——
[今晚天气是很好……你想现在就教给我观察星象的方法吗?]
艾尔海森点头,仍然注视着他的眼睛,等待卡维的回答。
星子闪烁,由于距离地面太远,光芒凛冽,如细碎的冰粒,盛放在倒置的盘上——艾尔海森曾经居住的高塔也会这样寒冷吗,卡维没来由地想道。
他其实想问,你们的噤声不语会和星星有关吗?然而这问题未免太冒昧,卡维沉默半晌,岔开了话题。
[如果不喜欢吃甘蓝和奶油,或者别的东西,记得告诉我,下次我换一种食材。]
艾尔海森眨眨眼,别开目光,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们之间的共感偶尔生效,随心所欲就像每一日的天气,大多数时间是平静无风,在方才的时刻突兀地落了一场小雨——是因为星空,艾尔海森更加笃定这一推测。不知为何,生活在陆地的魔术师对于天空有着莫名的向往,他有意无意地提起几次,对面的情绪总会出现细微的起伏,尽管口头上拒绝,连同着再次起效的共感出卖了真实的想法。
陆地上的种族为何会向往天空?艾尔海森对此感到疑惑,也许只是好奇心作祟,却并不知道探寻秘密需要付出的代价。
在刚刚的那一刻,他听见了卡维的心声——答案并不是那样的,星空只是亘古如此地存在,高塔之上的居民仅仅是在进行观测和解读。缄默是一种他律,来自高塔真正的掌权者们,他们认为语言是累赘,不必要的交流会形成对思想的扰乱和对知识的玷污,所以天空的子民只被允许默然地旁观,通过星象分析与总结世界的规则,不需要多余的思考,只需要服从——服从星空本身和对星空的信仰,服从高塔的领导者,服从早已构建起来的日复一日如此的秩序。
高塔的居民似乎无所不知,却也好像一无所有。
然而现在,从高处摔落的鸟儿和他们不一样了——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屋子里,艾尔海森有随意走动和察看的权利,有学习其他知识的机会,还有可以依据自己喜欢来调整的食谱。
这时,他听见卡维问道:[明天的早餐想吃什么?]
艾尔海森一时间想不到答案,尽管它是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
不知道——他张口欲言,却突然想起自己无法言语。
他无端地想起黎明——于他们而言,是相当常见的景象,在高塔的天台上连续一夜记录星象以后,朦胧的纯白也容易刺痛眼睛。艾尔海森想闭上眼,分明此刻仍是夜色,他却感到眼眶泛酸,胸腔里有什么呼之欲出。
是什么呢?
他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又犹豫着停住的手。
[困了就回去休息吧。]
卡维收回自己下意识伸出的手,观察着艾尔海森的神色,暗自犹疑于自己刚刚是不是问错了话。
夜风吹起一阵凉意,犹如潮汐涌动,咸涩的海水冲上心头,卡维怔住,看着面前沉默不语的灰鸟,有所察觉。
也许他还是喜欢吃甜食的?保险起见,还是多换几种口味好了。卡维胡乱地想着,却看见艾尔海森就手拿过一旁的纸笔——
想吃炖肉。
卡维反应过来,突然忍不住想要发笑,好像这时的艾尔海森才像一个真正的孩子那样,坚定,又有些任性似的,向他提出自己的要求。
[好啊。]
夜风路过窗外,捡走了带着笑意的轻声回应。
04.
走进客厅的时候,艾尔海森看见魔术师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为七弦琴调音。
琴弦轻颤,又被指尖摁住,殷红的眸子抬起来,望着他,好像正在招呼他过去。
应当不是自己的错觉,艾尔海森默默地想,在他走近的一瞬间,那双眼睛短暂地眯了一下,像是期盼已久终于露出的一点笑。
[你们那里会有乐器吗,就像这样的,弹奏时发出乐声。]
卡维手中的物什对他来说太过陌生,艾尔海森低下头端详着它,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不出所料。
高塔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闭塞耳目到了这种程度……当然,这些与现在的他们都无关,有更重要的选择摆在眼前——沉默半晌,卡维试探性地开了口:[那你……愿不愿意让我,教你重新说话?]
话音落地,他又想起应该抛出些合适的理由来作为论据,比方说陆地上的种族更习惯于使用口头语言来传递信息,这种方式更加高效而且普遍……
措辞尚未准备好,话也一句都没说出口,他却看见艾尔海森点了头。
艾尔海森走近一步,青碧的眸里倒映出一个犹在发怔的影子,略长的翎羽随着灰发从耳侧垂落,看起来很柔软,仿佛伸手可触。
我要怎么做?
——他模仿着卡维的动作,将手指轻轻摁在喉咙上。
慢慢地张开嘴,尝试从喉底发出第一个久违的、清晰的音节——高塔之上,他们习惯缄默不语,以免一时失言招致麻烦,久而久之,许多鸟儿都忘却了歌唱的方法,只能借由最简单的字句进行交流——胸腔振动,唇齿间却哑然无声,很迟钝地,终于漏出几个干涩、狭隘的音节。手指倏然收紧,卡在脖上。
卡维一言不发,垂下眼,伸手将艾尔海森的手指掰开,微凉的指尖被他轻轻地捏在掌心里。
[别害怕。] 他这样说。旋即又好像命令似的:[看着我的眼睛,艾尔海森。]
温度好像从指尖缓慢流传到四肢百骸,艾尔海森看着那双深红色的眼眸,在恍惚的一瞬里望见乍破的昼光——一段旋律被唱起,低沉而缓和,他再一次张开嘴,唇舌开合,盲目模仿着那种音律的振动。
音调断续、喑哑,磕磕绊绊就像一道道细小的伤口被划开。卡维仍然握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力度却不自觉地加重——究竟是谁在紧张,在害怕呢?艾尔海森走神了一瞬,在勉强吐出下一个音节的时刻,仿佛被什么牵动,心底倏然沸腾,如同翻涌而生的朝霞。声音便不自觉地从喉底溢出,几个音节接续起来,再无阻滞,很顺畅地从舌尖上跳跃而出。
他们不约而同地怔住,卡维先反应过来,眯着眼笑起来,他第一次听清艾尔海森真正的声音——仍有些低哑,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清澈,却并不细弱——很欣喜似的,他继续说:[我们往下唱吧。]
继续唱着无字词的、不成调的歌;
思想不再缄默,借由颤抖的声音,焕然如蒙昧初醒;
第一个想说出的语词会是什么?
他无自觉地临摹着初见时的记忆,唇舌模拟出清晰的发音,熟悉的名字夹杂在断续的曲调中,像一颗沙砾,从潺潺的流水中突兀落出——
[Kav……]
被唤到的人微微瞪大了眼睛,歌声倏尔消沉下去。
良久,艾尔海森才听见,轻微、却笃定的回应——
[艾尔海森,我在。]
我就在这里。
05.
刚刚能够流畅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时,灰鸟的言语仍是含糊的,咬字不甚清晰,所幸卡维这些年游历各地,经过各式各样方言的洗礼,于他而言也不算难以理解。
甚至有点可爱。卡维自顾自地想着,随便祈祷了一下这句话不要被随心所欲的共感传过去。
他回头望了一眼,艾尔海森还老老实实地坐在餐桌边上,改良过的食谱让盘里没有堆积多余的蔬菜沙拉。梅赫拉克落到桌上,于是两只鸟儿面对面,一大一小地对峙着,艾尔海森稍微垂下脑袋,好像在小声地重复夜莺的名字。
出神片刻,卡维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考虑着是时候将落地的小鸟带出这间狭窄的屋子了。
[卡维?我们……要去哪里?]
艾尔海森念他的名字时一向流利,余下的问句却有些磕绊。
[去镇子上。只要穿过这片森林——也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就能走到陆地种族的群居之处。]
[为什么?]
艾尔海森的表达向来言简意赅,也许是因为他尚不熟悉口语的使用,或许也与他从前养成的思维模式有关。
卡维知道他意指何处,这一刻却不知作答。
——你迟早会独自一个地生活下去。
艾尔海森是不一样的——这种异处是相较于卡维所养的人造夜莺而言——他是与他同样独立自存的生命,他应当有自己的选择,由自己决定的去处,而不是被圈在一个暂时栖居的狭隘空间里,同时是困住他们两个。
正如共感是双向传递的——在卡维后知后觉地想起“雏鸟情结”这一仿佛具有不可抗力的规律时,他才意识到依恋的影响或许也是相互的。就像孩子不忍心放手一只偶然拾得的玩偶,尽管那是别人无意遗落的,无论如何都应该物归原主。
然而那些情绪像细小的藤蔓,在昼与夜的交替之间会悄然爬满窗台,热闹又拥挤,想起时却会堵在心上,生出细密的瘙痒,枝叶断口处弥漫起的气息酸涩。
他终究没有回答。
穿过葳蕤林荫,走进熟悉的镇子里,艾尔海森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抬起眼仔细观察着周遭的一切——小镇上生活着各种不同的种族,毛茸茸的尖耳朵听见动静就耸立起来,细长或蓬松的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盘旋的对角在日下折射出琥珀似的光泽——这些对他来说都很新奇,无论是前所未见的陆地居民,还是交往的方式。
店铺琳琅满目,而买卖相当普遍,讲求等价交换的原则——卡维耐心地讲解着,然而魔术师未免与这里的居民太过熟络,他们之间才说上几句,又有人冲他打招呼了,于是卡维不得不时时暂停他同艾尔海森的讲述,转头微笑着回应每一个路过问候的居民。
艾尔海森仰起头,听着他们之间好像再熟悉不过的客套话,突然放缓了脚步,将自己悄无声息地落在人群后面。
摩肩接踵的熙攘容易将人淹没——不,并没有。艾尔海森在向光的不远处仍能望见金发的身影——被簇拥着,瞩目着,好像从来如此,在万众的中心接受欢迎或挽留。
[您这这里停留的时间出乎意料地长啊,这么久没有见到,我们都以为您已经走了。]
[没有……]
对话细细碎碎地落入艾尔海森的耳里,逐渐模糊不清。他不自觉地蹙眉,忽地感到厌倦——原来自己是这么不喜欢吵闹的吗?
小孩们围了一圈,看起来都依依不舍的模样,卡维翻手又拈出一枝白色蔷薇,还有大捧的糖果,显然比起花朵,五颜六色的糖纸更具有吸引力。艾尔海森的眼很尖,简单得甚至可以称得上平庸的戏法一下就被看穿,不过是藏在口袋或身后的东西,加上一点空间位移的小法术。
然而他却也同那些人一样,移不开眼,纯白的花就像月光掉落的一块碎片,别在魔术师的襟上。
——相得益彰的映衬。
但是眼前的这个卡维让他觉得陌生。
06.
他的小鸟在生气。
这个念头倏忽冒出来,又立刻被卡维赶出脑海。
并非对事实的陈述有误,及时起效的共感是无可辩驳的证据,饱胀发酸的感觉一阵阵地传来,连带着牵扯他的心绪。
只是不应该参杂主观的意愿和赘述。
在艾尔海森悄悄拉开距离的时候,他便察觉到了。躲进人群之后的阴影里,隔着往来的熙攘,艾尔海森正遥望着他。好像有什么在日光下发酵,卡维在蜂拥而至的人群里心不在焉,捧了满手的糖果险些有几颗滚落在地。
艾尔海森一向聪慧,寥寥几句的介绍也能很快吸收为实用的知识,甚至举一反三——正因如此,他早已成为一个自洽的存在,想必以后也能很好地照顾自己。
是的——周围人声鼎沸,卡维在心里再一次低声附和,他本应当这样想。
然而,当他望见安静待在角落里的小灰鸟,卡维想到那只玩偶,被遗落又无人愿拾起——于是他拨开人群,匆忙应付几句,喧闹如潮水般褪去,灰发的脑袋抬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卡维斟酌着语词,最终选择蹲下来,让他们的视线平齐,却又兀自别开了目光,有些回避似的。
[你在这里没有看见同族,对吧?]
艾尔海森没有回话,对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感到疑惑。面前的艳丽眉眼低垂,艾尔海森不自觉地抬手,仿佛想要触碰,宽慰的话语在认知里是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想道:[其实我并不在乎有无同类,我们可以一起……]
低声的倾诉却打断他的思绪——
[毕竟……被他们流放的少之又少,从一出生就被驱逐的,那就更是罕见了。]
语气仿若自嘲,艾尔海森犹在困惑,下一刻卡维抬起手,在被拨开的金发下,艾尔海森看见细碎柔软的翎羽——它们被藏得很好,躲在蓬松的金发和作为装饰的翠色羽毛之下,年岁一久,好像连卡维自己都不再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个身份。
他是高塔的弃子,生来就被剥夺了靠近天空的权利。
艳红色的瞳孔在颤抖,显示出主人的惊诧。艾尔海森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卡维已仿佛喃喃自语地说下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驱逐,也许只是他们判定的“没有天赋”。在拥有意识的时候,我已经生活在地面。]
[但是,我想回到那里——不是回归高塔,而是……]
对天空的渴望刻在骨血里,仿佛生命的一部分般无法轻易舍弃。
[所以,你明白的,艾尔海森。我们……终究会分开。]
[你并不愿意回去那个地方,不是吗?]
卡维微微低下头,露出耳羽的动作好像亲昵的示好,却是他不敢抬眼再看。
呼吸都乱得颤抖,艾尔海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下来。倘若不是现在的自己不善言辞,他一定会毫不客气地和卡维争执起来。
共感不出所料地降临,仿若诘问:[天空对你意味着什么?陆地的种族并不仰望它,却一样生活着。追求秘密需要付出代价,但是知晓真相以后,我们只会一无所获,仍然一无所有。]
[卡维,你所执着和追求的这些并无意义。]
[这算是过来人的劝告吗,艾尔海森?]
在外流离多年的同族终于抬起眼,与他对视,语句仍然和缓,却逐渐带上疏离的冰冷。
[我知道需要付出代价,而我为这一天已准备多时。]
那么——我只是一个稍微扰乱原定计划的意外?艾尔海森不无嘲讽地想道,不愿再看卡维。
[那你走吧。]
艾尔海森蓦然开口,字字都被咬得清晰。
卡维仍然望着他,却不再言语,也不再为自己争辩。在缓慢起身的时候,那片本应该被法术固定住的翠色翎羽倏然掉落,坠在地上。
他们不约而同地俯身想去拾起,艾尔海森的动作却迟滞一瞬,那片羽毛令他感到莫名的熟悉。
然而在翎羽脱落的那一刹,宛若有什么珍重而脆弱的东西,同时从各自的心头剜去,一直以来隐隐约约的共鸣之感霎时消退,仿佛从未产生从未触发,一如满月以后潮汐退却的荒寂滩涂。
07.
与高塔相伴的黑夜是无眠的,它漂浮在人间的一切喧哗笑语之上,循着盘旋的台阶往上走,引路人的提灯在视野上方轻轻摇晃,幽邃的长阶仿佛永无尽头。
像一条朝圣的道路,攀登的时间愈长,会愈发感到自己被世俗抛掷。
高塔的弃子垂首不语,在长久的静默间拾级而上,夜莺不再停栖于肩上,过于漫长的夜晚或许让它也感到乏倦,齿轮逐渐停止了转动,它不再聒噪,而是安静蜷缩在主人的口袋里。
提灯像摇摇欲坠的月亮,在渐次点亮的壁上灯火前也显得渺茫——它安然熄灭了,侍者为他推开走廊尽头的门,尔后悄无声息地引退而去。高塔的长者端坐案前,尚未撰写完成的文书放在一侧。须发皆白的领袖面容肃穆而沉静,对于多年前抛弃的孩子重新造访一事似乎并无意外。
未及卡维开口询问,长者蓦然出声,语调无悲无喜:[我们知道,你终有一天会回来。]
[无需诧异,一切命理包蕴于星空之中,命运早已被预见。]
[去吧,我们容许你接近祂,仅此一次。心里存在的任何疑问,在你真正看望了祂以后,再回到这里询问吧。]
卡维垂下目光,知道此刻的自己已无话可讲。银亮的光抛撒在身侧窗台上,漆黑的天空中却望不见月,那些大抵只是星辉的余泽。
星空的秘密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他恍然感到心绪沸腾起来,也许他们真的是天空的子民,在无限接近的那一刻,连被抛弃被否定的孩子都会觉察出那种与生俱来的召唤。
侍者轻声叩响门环,引他出去。浮空的术法让身体变得轻盈,来访者走上云阶,周遭朦胧,仿若神光离合,陆地上仰望着遥不可及的星子,在眼前逐渐清晰、放大——
他倏然停下脚步,好像连呼吸都被遏止。
无数种情景被圈在气泡状的容器中,它们像是一个个五彩斑斓的玻璃球,里头便是一处小小的剧场,反复演绎着世俗里真实的人,最真实的爱憎悲喜,并不实存却无可否认的各种可能性。
他看见他们的过往——小镇外围的森林里,藤蔓萦绕的屋檐下,艾尔海森踮起脚,尝试去够着架上的书,日光漫到足边,又被有些摇摇晃晃的身影遮盖;而当时的卡维正在煮咖啡,转眼时无意瞥见这一危险动作,差点着急得咬了自己的舌尖;
甚至并未发生的将来——即便没有他的帮助,艾尔海森也能独自生存下去,只不过会比现在困难许多,无法言语是生活的一大阻碍,灰鸟在遭受数不清的冷遇和轻蔑以后,才终于勉强适应陆地的发音;
静默许久,卡维被闪烁的群星围绕着,它们同样安静,却温热。耳边响起无声的嗡鸣,他感到头晕目眩,再度睁开眼环顾四周的时候,终于恍然着意识到——这些不是星星,自然的天体不会倒映出人间,也不会绚丽多彩,更不会产生如生命体表般的温度。
高邈的天空中没有寒冷的星星,只有世俗的梦。
天空是人间的倒影,星星是陆地和高塔之上一切生命幻化而出的梦境,是情感、意愿乃至欲望的真实投射。
于是,所谓的占星也不过是窥梦,通过对各种生命意志的观测和分析,来推演出整个世界的发展脉络——这便是高塔居民“预言”能力的本质,根置于天空的真相。
单薄的身形有些摇晃,仿佛会从云端跌坠,艾尔海森曾经诘问回响耳畔——靠近了天空,知晓了真相,但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无非是认清命运——自己和他人,以至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在隐匿的必然性中被撰写好了。过去如此,未来亦是,正如他会回到高塔,满怀期待与疑问,尔后一无所获地离开。
[想必你已经认识到了天空的本质。]
灯火摇曳,侍者在门外恭候,卡维再一次踏入高塔领袖的居所,在其面前站定的时候仍感到神思恍惚。
[那你也应当明白了我们的选择——]
长者从座上起身,肃然而立。
[世界自有其必然性,每一个生命都是因果链条上的一环,我们受困其中,终其一生都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既然如此,我们就应当成为静默的旁观者,只需认知和理解现象中蕴含的必然逻辑。]
[最后的选择只有服从——服从必然的命运,遵从昭示命运纹理的星空,而无需,也不可能有所作为。]
[不过,你看起来对此并不认同。]
[是,正如您所说的那样。] 缄默许久的年轻人终于抬起眼,言语轻微,回答却掷地有声。
[你想要质疑命运?]
长者的话落下,仿佛有极沉的重量压在头顶,犹如命运蓦然垂眼,在高堂之上无言地审问着他。苍白的光芒从天穹降临,照拂着这个空间,将一切映得冰冷如霜,连同脸庞都褪去血色,好像世间的生机与他前半生决不甘心的挣扎追求,都将被泯灭于其中。
眉眼不再低垂,殷红的眼眸仿佛并不是与人对视,而是望进银光的深处,就像要逼视命运本身。
[我并非在质疑命运,我只是不相信“不自由”。]
卡维字字笃定,犹如孤注一掷,将自己积蓄的所有愤懑与不甘都含在字句中,将它们用力地甩在命运和无动于衷的旁观者面前。
[你与那个叛徒是同类。] 年长的领袖冷哼一声,目光落在他发边的翠绿翎羽上。
[一个不愿信仰星空的叛徒,一个注定被星空抛掷的弃子,难怪命运会将你们一而再地连结一处。]
[既已知晓真相,你该走了。是时候回到你们愚昧无知的地面上去,继续与那背弃星空的叛徒为伍。]
他向长者深施一礼,转身离去,候在门外的侍者向他投来讶异而轻蔑的目光。顺阶而下,提灯不再亮起,因为黎明已至,月华与星辉在天边坠落——对天空与高塔的数年执念,倏然间烟消云散,他却一时无措,不知接下来的自己该去往何方。
08.
今日无端地落了一场小雨,路面有些潮湿,雨水从檐上滴滴答答地坠落。乐师怀抱着诗琴,从屋里往外望去,路边水潭倒映出天空的一角。
澈净的蔚蓝中恍然多出一个人影,乐师抬眸时怔住,沉默片刻,她微笑着开了口,道:[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您。]
[您依然同从前一样,就像我们见到您的第一面。]
卡维向她颔首示意,轻笑飘散在风里,更近于一声被吹落的叹息。
除此之外,他竟一时想不到别的去处。
[上一次您在这里停留许久,我们都差点要以为,您会更加长久地留下,而且还收养了……]
乐师忽而察觉到自己的失言,便不再往下说。她怀着歉意笑了笑,岁月在眼角描出细微的纹路——她已不再年轻,这里的居民都是如此,唯有流浪的旅人,偶尔停留,倏然离去,却似乎永远不改其面容。
卡维蓦然开口:[我能问问吗,那个孩子去了哪里?]
[啊?] 乐师微微一怔,她回忆着有些遥远的见闻,缓缓道:[在你离开以后,他时常到镇子上来。经商的那些门路,他学得很快,很多时候只是在旁边看着……不过大家可不忍心让一个孩子就这样无凭无依地生活下去,于是教了些行商的经验。兴许身上还剩着些钱财吧,一段时间以后,他也离开了。]
[后来的事情,我们便不能清楚了。最近有人说他回过这里,来收购一些货物,应当是也成了一位行商吧。]
雨滴自檐边滑落,漾开小小的涟漪,倒影被模糊。
旅客要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
人要在外面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
哪怕是四处漂泊的旅人,终有一天也会抵达,驻足在自己的家门前。
[好啊。] 卡维若有所思,红眸里的笑意温和,[借您吉言。]
再次停下脚步的时候,太阳西沉,天空灿金,黄昏在林荫上睡着,眼前熟悉的屋子仿佛梦中的黄金乡。
窗户边的藤蔓似乎被清理过,透过去能隐约看见屋内——摆设齐全,甚至桌上留有未来得及收拾的餐具,一点不像弃置多年的模样。
卡维站在门前,有些发怔,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才恍然回神,转过身的一刻便与来者对上了视线。
对方微微蹙起眉,显然是认出了他。
好像天空中玻璃泡似的温热梦境被打碎,卡维仿佛又看见了角落里那个小小的灰影,在无数变更的世界线里,他也曾瞥见艾尔海森的多种可能未来,或孑然一身,或功成名就——唯独眼前的这一种,被心虚似的忽略过去,直到现在,它成为真切而不可否认的现实。
故地重逢,这也是命运写好的剧本吗?卡维忍不住想道。
正常情况下,故人相见应当问候,或者高低客套几句,然而迎接他们的是长久的沉默,直到艾尔海森毫不客气地打破僵局,径直问道,仿佛质询:
[你已经去过那里了吧?]
旧事重提,无力的疲倦感突然席卷而上,卡维点头,却并不应声作答。
[既然已经得偿所愿,]艾尔海森观察着他的神色,语气克制得极其冷淡,近乎讥讽:[你不应该感到开心吗,卡维?]
[也许你曾经是对的,知晓真相的代价并不好受。] 卡维的笑容苦涩,尽管极力抗拒,被告知生而不自由的命运于他而言仍然是一种巨大的打击。
[你不会信了那些老顽固的话吧?]
眼前的这个人,无意识地流露出了茫然失措的神情,没来由地,艾尔海森心里生出一股烦躁——他想起卡维当年的一意孤行,嘲讽的话语险些再次溢出唇边;然而这又仿佛是一种积压已久的怨,尽管他也没有任何理由指责这个人就这样抛下自己一走了之。
[我们都离开了高塔,再也不会与天空产生联系。但是,如果你执意在困在他们预设的所谓“命运必然性”里,那么你还是回去为好,这样谦恭的信徒不应该滞留地面,而是应当回在那里崇奉星空,不是吗?]
卡维终于有了一丝情绪,他揉揉眉心,叹息般地道:[几年不见,你讲话怎么变得这样不顺耳?]
他开始有些缅怀过去那个口齿不清的小鸟,却也不得不承认艾尔海森的话有道理。
各自背弃原定命运的两个人,毅然决然走上离经叛道之途的人,难道没有资格声称对自由的所有权吗?
他听见艾尔海森冷笑一声,继续道:[如果你还是想不明白,不如将我的羽毛还给我,我并不需要与一个犹豫怯懦的同族缔结契约。]
是了——卡维倏忽想起自己在那些梦境中看见的过往——艾尔海森并不是第一次从高塔上摔落,他们也并非第一次遇见。
早在记不清的年岁以前,在艾尔海森被悄悄前来寻找的父母带回高塔之前,那只翎羽已经被灰鸟别上他的发间——它来自艾尔海森身上最柔软最艳丽的羽毛,被忍痛拔下,在卡维蹲下来的时候斜斜地插进金发里。
那时的他们都尚不知晓,赠送翎羽在这个种族的文明中意味着什么——既是某种永恒契约的缔结与承诺,也是这一族群特殊的秘仪,仪式的启动带来异体同心的共感,而媒介正是那只被送出去的翎羽。
然而卡维现在知道了,在千万个包括同族的梦里,从小远离族群的弃子获悉了这一知识。
[商人先生,等价交换的规矩不应该坏,你能用什么来交换它呢?]
艾尔海森敛声不语,目光垂落,似在搜寻着什么。卡维望着他的神情,感到自己终于占了上风,眯眼笑起来。
下一刻,一只更加修长鲜艳的翠羽被递到眼前,艾尔海森抬起眼,注视着那双怔住的红眸,不紧不慢道:[看来你还没有准备好交换的决心。]
在即将收回的那一刹,翎羽连同伸出的手都被握住,羽尖在晚风中轻颤。
[我同意了,所以——]
[契约成立。]
END.